安德烈亚斯·克鲁斯是彭博社观点专栏作家,主要报道美国外交、国家安全和地缘政治。他的文章中指出,制图学总是影响着世界观和地缘政治,而且往往是负面的影响,在特朗普时代似乎更是如此。
在他生命中的某个时刻,特朗普看着世界地图,看到了他想要的东西——现在身为美国总统的他表示,这块领土“无论如何都要拿下”。
这个地方是格陵兰,丹麦的自治领地,是美国最亲密的盟友之一。
“我喜欢地图,”特朗普曾经解释说。“我总是说,‘看看这个地方的面积。太大了。这应该属于美国。’”
于是,这个念头逐渐演变成一种执念,如今正变成一场介于政治闹剧和地缘政治危机之间的闹剧。一支不请自来的美国代表团正在访问格陵兰,“来看看情况”,正如其中一人、副总统万斯所说。
原本的计划是他的妻子乌莎,带着他们的一个儿子去看一场著名的狗拉雪橇比赛,同时其他高级官员前往其他目的地访问。
这一安排激怒了丹麦和格陵兰。格陵兰刚刚举行选举,正忙于组建新政府。丹麦首相抱怨这是“不可接受的施压”。格陵兰卸任领导人称此次访问“极具挑衅性”,是“为了向我们展示实力”。他可能的继任者也表示,这“再次显示出缺乏尊重”。
因此,这次行程被缩短并改变了路线。万斯一行人放弃了雪橇和观光,改为前往一处偏远的美国太空基地,这座基地用于监控来袭的弹道导弹。
即便如此,损害已经造成,而且还在持续恶化,因为特朗普已经明确表示,他非常垂涎这块广袤的土地——正如俄罗斯长期宣称乌克兰是其领土,或者中国盯上台湾那样。
如果说特朗普对地图的喜爱在其中起了作用,这也不是第一次地图的随意性影响了领导人的世界观,甚至改变历史进程。地理学家马克·蒙莫尼尔曾说:“我们无法逃离地图的悖论:为了呈现有用和真实的画面,一张准确的地图必须讲些善意的谎言。”
这些谎言反过来决定了,我们如何看待一个地方是中心还是边缘、是远还是近、是在上面还是下面、是大还是小。

这种悖论源于一个问题:要把三维的地球投影到二维的地图上。这个挑战从古代以来就迫使制图者做出各种妥协,而特朗普很可能从小接触的是一种在教室里非常流行的地图风格:墨卡托投影图。
墨卡托投影,以16世纪设计这张地图的佛兰德地理学家格拉杜斯·墨卡托命名,这种投影将子午线画成平行线,便于将地图张贴在墙上,也很适合航海者绘制航线。
这种投影的缺陷在于扭曲了陆地面积的相对大小,越靠近赤道偏差越小,越远离赤道偏差越大。例如,欧洲看起来比实际更大,非洲则显得更小,因此有人批评墨卡托式的世界观,在19世纪影响了欧洲帝国主义者的思维方式。
在墨卡托地图上,格陵兰的面积被严重夸大,看起来比整个非洲还大,而实际上还不如阿尔及利亚。即将出版关于地图与政治的书籍的作者尼克·丹福斯认为,正是这种面积夸张激发了特朗普的想象力。
为了避免这种失真,其他制图者提出了不同的折中方式。一种以地理学家阿瑟·罗宾逊命名的投影,将经线画成弯曲的,但纬线保持笔直平行;这种方式仍会使极地区域变形,但程度较小。另一种叫古德投影,更能准确显示地形比例,但外形看起来像剥开的橙皮。
还有一种叫高尔-彼得斯投影,能保留面积比例,但形状扭曲。在美剧《白宫风云》中,这种地图曾惊艳亮相,剧中地图爱好者展示了地图的社会政治影响,搞得白宫新闻秘书CJ·克雷格不得不求饶:“这实在让我头昏脑胀。”

还有一种投影是极地投影或方位投影(命名源自数学术语而非人名),失真较小,是最接近从太空中看到的地球样貌的投影方式,这也是联合国选择它作为标志图案的原因之一。但这种就必须选择一个中心点,而除了圣诞老人之外,很少有人会选择北极。
如今这种情况正在改变,随着冰层融化,北极地区每年变得更适宜航行的时间越来越长,美国、俄罗斯、中国等国家也因此争夺在寒冷海域的战略主导地位。
对丹福斯来说,这种方位投影虽然不把格陵兰画得特别大,却置于地理中心,反而更能体现战略重要性。
其实,地图重新“居中”并不是历史上的新趋势。你认为重要的地方,通常就会放在地图中心。所以中世纪的制图者把耶路撒冷画在正中,中国自称“中华”,古希腊人则把世界的“肚脐”定在德尔斐(注,古希腊著名的宗教圣地,位于今天的希腊中部帕纳苏斯山南坡上,距离首都雅典还有180公里)。
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模式也提醒人们,在战情室里基于某一张地图来做地缘政治或军事决策时,必须格外谨慎。在当下这个语境中,特朗普对格陵兰的兴趣本身并不奇怪,奇怪的是他惯用的行事风格。
格陵兰人并不想变成美国人(他们也没理由想变)。丹麦早就是北约盟友,不仅一直积极接待驻扎的美军,也非常乐意在北极合作对抗共同对手,比如俄罗斯和中国。
所以,美国根本不需要吞并、恐吓或破坏狗拉雪橇比赛气氛来实现。
从这个角度来看,美国和格陵兰之间这场奇怪又不必要的危机,是一个提醒:我们每个人其实都被自己心中的地图——不论是实际的还是比喻的——所束缚。
为了澄清或强调某些东西,我们总要扭曲或忽视另一些东西,而这些取舍有时会导致糟糕的决定。
这不仅适用于你我,也适用于特朗普。不同的是,他手中的权力足以造成长久的损害。
对格陵兰本周那群被迫接待美国代表团的东道主而言,这一切让人倍感混乱:几乎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混乱——就像有人把曾经在地图顶部的“东方”挪到别的地方,让一切看起来都颠三倒四。